霞浦,“中国摆拍之乡”?
文章来自:人物
文 | 谢婵,编辑 | 沈时,图 | 尹夕远
从未有一个地方像福建霞浦一样,因为成熟的摆拍产业而出名。在这个被称为「摆拍胜地」的县城里,滩涂、榕树以及人——都能成为拍照的道具。
这个人口只有56万的县城每年接待至少十倍数量前来拍照的游客。当地人津津乐道的一个说法是,连出租车司机都对相机和参数了如指掌。在这里,没有「景点」,只有「摄影点」;导游叫「摄导」,他们会默认游客都是来拍照的。当地一位摄影协会的领导说:「来霞浦不摄影,你还能干什么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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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早上,母牛逃跑了两次。
七十岁的「挑担模特」曹美玉刚把牛牵出来,母牛突然发力,带着小牛向公园外跑去。后来在游客正围着榕树拍照的时候,母牛第二次「罢工」,朝坡下跑去,人群被吓开了一个口子。扮演农夫的程天禾不肯放开绳子,被拉着往前跑。一旁的几位男人一起上来帮忙,母牛才不跑了,但也犟着不肯走回榕树底下。
但牛的逃跑并没有影响到人们的心情。程天禾跟牛对峙的时候,老年摄影班的阿姨学员们一哄而上,争抢着跟榕树合影,此起彼伏的「让一让,先让我拍张照」的声音盖过了牛的叫声。
这里是福建省霞浦县的杨家溪,一个摄影师们提起时总要意味深长感叹一句「那个著名的摆拍胜地」。十一月的这个清晨,连日阴雨的霞浦刚刚放晴,杨家溪大榕树底下又迎来了两拨客人。第一拨客人2019年的时候来过一次,拍的照片拿回去在单位组织的摄影比赛上拿了奖,这次想回来再拍一次。第二拨客人是老年大学摄影班的学员,浩浩荡荡从大巴上走下来。
杨家溪榕树下的「水牛摆拍」是霞浦摆拍生意最早开始的地方。从十多年前起,这里几乎每天早上都要上演农夫在烟雾中牵着耕牛劳作的画面。关于「水牛摆拍」生意的缘起,村民们讲出来大同小异——有一天,山上有个放牛的老人路过大榕树,那天正好起雾,一位路过的摄影师拍下了这个诗意的画面,后来这张照片在国际比赛上拿了金奖。获奖以后,摄影师们闻讯而来,想留下同款照片的他们需要当地村民「配合一下」,于是逐渐地,从「配合」中衍生出了一门生意。四面八方的摄影师来到霞浦,又带走几乎相同的照片。
「水牛摆拍」需要三个角色:牵牛的农夫,挑担的阿婆,以及烧烟的——要复制那张获奖照片,除了农夫和牛,还需要通过烧烟复制起雾的清晨。
李燕子是那个负责烧烟的。她每天早上都会提着柴火和一桶水来到榕树干后面烧烟,她是幕后人员,需要确保自己不会出现在镜头里。烧烟也是个技术活,柴火要拣湿的,烧出来才会有烟;起明火的时候,要泼一点水上去;那把巨大的蒲扇始终在手里,用来控制烟的大小和方向——有些摄影师喜欢烟雾薄一点,拍出来的照片更自然,也有摄影师喜欢烟雾厚一点,那样更有意境。
李燕子在烧烟。
这是一个小而稳固的「团队」,程天禾、曹美玉和李燕子都来自附近村的程姓家族。其中,「核心资产」——牛是程天禾的,因此,每场300元的收费他要拿走200元,剩下的100元由挑担的曹美玉和烧烟的李燕子两人分。
眼下受旅游业的影响,榕树下的生意不太景气,但生意好的时候,一天能有四五场拍摄。旁边的民宿老板每天目睹这一切。小时候他就在榕树底下玩耍,再大一些,觉得人生的愿望是去上海那样的大城市玩一玩,没想到人到中年,那些曾经让他羡慕的「上海人」扎堆涌进了他生活的这个小村子,以及整个霞浦——这个小小的、无名的福建县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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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霞浦,当地人津津乐道的一个说法是,连出租车司机都对相机和参数了如指掌。这个人口56万的县城每年接待数十倍于当地人口的游客,但霞浦没有「景点」,只有「摄影点」,摄影点的线路和标识填满了路边的指示牌和公交车背面的广告位。到霞浦的游客会被默认都是来拍照的。当地一位摄影协会的领导说得直白,「来霞浦不摄影,你还能干什么呢?」
2017年,霞浦县旅游局曾经专门出过一本《霞浦摄影指南》来介绍霞浦的28个摄影点,每一个摄影点的位置、最佳拍摄时间、交通方式甚至是拍摄方法,都给列得清清楚楚。
霞浦的摄影点分散在县城的四周,现如今,霞浦已经有了成熟的东南西北四条摄影线路。摄影团通常是五天四晚的行程,报价三四千,导游会强调,「纯摄影团,不购物」。其中最具代表性的摄影点包括:东线的北岐滩涂、三沙东壁、小皓滩涂、杨家溪;南线的沙江S湾和半月里村;西线的鹅湾红树林(近几年很受欢迎)。
站在最佳摄影点上拍摄的沙江S湾。
出过什么拿奖的片子,是决定霞浦的摄影点出名程度的第一要素。2002年,沙江S湾的一张片子在国展上拿了银奖,「摄导」陈伏容一直到今天都还记得清楚。在杨家溪,几乎每隔一段时间,来这里的摄影团就会带来一些获奖的消息,有时候是金奖,有时候是特等奖,村里人从来不记得比赛的名字,但会发自内心认同「模特了不起」,有游客来问,就会把模特指给游客看,「那是获过奖的模特」。
在霞浦,像程天禾、曹美玉这样的身份有一个专门的称呼——模特。模特是摆拍产业里的中坚力量,每一个「摄影点」都有自己的模特。这些模特原先可能是渔民、茶农、家庭主妇……在霞浦摆拍产业发展的这十多年里,他们完成了谋生方式的转变。
江连水是北岐滩涂摄影点的渔模,住在附近的北岐村。北岐村不大,常住人口只有1000出头,在村里的面馆问起「渔模」,面馆老板瞬间就能意会,然后拨出电话打给江连水。做渔模以前,江连水当了大半辈子渔民。从大海里讨生活自然是艰辛的,而且,一个明显可感的变化是,鱼越来越少了——几十年间,他打渔的范围从家门口不断往外扩展到了远海。因此,当有一个换种活法的机会摆在他眼前的时候,他没有犹豫。
做了渔模之后,江连水还和以前一样穿着渔民的衣服,拿着渔网,但再也不用真的捕鱼了。他要做的就是在太阳升起的那十几分钟里,在滩涂地里走来走去,作为别人照片里的点缀。
一位姓杨的渔模
如今,所有的表演在第一批摄影师的训练中都形成了固定的模式。在半月里村的畲族文化摄影点,89岁的模特钟娇莲每天需要反复做的是:从家门口走出来,迈过门槛的时候,把自己定格一下,给摄影师留足按快门的时间;洗脸的时候,用「0.5倍速」将手帕在脸上擦一圈。
摄影师喜欢「有经验」的模特。「摄导」(霞浦也没有「导游」,只有「摄导」)也是如此。客人大老远来一次,最重要的是确保他们拍到完美的照片,因此模特面对镜头的经验是至关重要的。在半月里村,钟娇莲和畲之香就是两位受到认可的「有经验」的模特。
钟娇莲和畲之香刚做模特的那几年,一天能接待十多个摄影团,收入少则六七百,多则上千。而那一年,村里家家户户还在靠采茶过活,年收入不过两三万。村里时有眼红的人,说钱都被她们两个赚了,畲之香的丈夫——也是半月里村的村干部——雷其松便让村里的妇女们也梳好头,穿上畲族衣服,在村口一排一排坐好,等待摄影师来挑选,但摄影师们宁愿排长队等待钟娇莲和畲之香,也不愿去找新模特。
模特反过来也喜欢「有经验」的摄影师,「有经验」的模特会在熟练掌握了拍摄套路之后逐渐掌握更大的话语权。现在在摄影师面前,畲之香就更像是那个掌控全场的角色。她会在心里把摄影师划分等级,她喜欢那些按快门果断,一两次就能拍到标准照片的摄影师,最怕的是那些初学者,永远调不到合适的参数,她的表情却要一直保持着,直到笑容僵硬。
十多年来,不同「摄影点」的模特人选一直保持稳定,尽管这份工作既没有编制,也不签合同。除了摄影师青睐熟手这个市场原因之外,宗族文化也在发挥着作用。
在杨家溪榕树下挑担的曹美玉能够有这份工作,是程氏整个家族开会决定的。最初,挑担的是族里的一位年近九旬的阿婆,后来她的身体实在吃不消了,决定「让位」。为了选定接班人,趁清明节放假,程氏家族的人聚在老家,专门开了会,来商定谁有资格接班。最终,「媳妇」曹美玉胜出了,而另一个原本等着接班的「女儿」落选。族里的人觉得,嫁了人就是外姓人,因此,族里的「女儿」没有接班的资格。
曹美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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另一个随着摆拍产业而诞生的职业是「摄导」。「摄导」可以理解为传统意义上的导游在摆拍这个垂直领域的进化版。一个合格的「摄导」,要熟悉潮汐时间,能够规划摄影线路,最好还能和客人一起交流摄影知识。
霞浦没有什么像样的公共交通,景点又四散在离县城二三十公里的地方,外地人来到这里,只能依赖司机开车。因此,开车带路、摄影指导一条龙服务的「摄导」有着广阔的生存空间。
马朝武是我在霞浦认识的第一个「摄导」。他首先带我去了小皓滩涂,最佳拍摄点在小皓西山上,从一堆乱石处找到上山的路往上爬就是。我们抵达的时候,另外一个「摄导」正在帮他的客人调试设备。等待位置被腾出来的间隙,马朝武开始给我上课。
在这里,拍照有着规范的标准,如同流水线上的产品。比如滩涂拍摄,目标是有水流的沙滩,有太阳的时候,水流会反射金色的光芒。当我的镜头对准远处的小孩和大海,马朝武有点恨铁不成钢地教育我:「拍那个干什么,来这里就是要拍滩涂的。」
也许是看见我的相机调的自动挡,他毫不客气夺过我的相机,开始给我演示。「这个是IOS,这样是过曝了,这样是过暗,这个是调光圈的……」随后,他把相机又丢回给我,继续叮嘱道,「一定要多练习。」
马朝武是霞浦的第一批「摄导」之一。2008年,他的工作还是穿梭在霞浦的各个宾馆,给人送换洗床单。他发现宾馆里经常出现拿着照相机的客人。他那时还不知道,霞浦的滩涂摄影在国际上已经小有名气,好几张照片获了奖,摄影师们蜂拥而至,想要带走更多可以获奖的照片。
知道了这些背着长枪短炮的客人为何而来之后,马朝武不理解。在他们当地人眼里,滩涂就是泥巴,泥巴有什么好看的呢?但这丝毫不妨碍马朝武发现商机,他辞掉了原来的工作,加入摄影协会开始学摄影。
如今,霞浦光摄影协会就有三个:霞浦民俗摄影协会、霞浦艺术摄影协会、霞浦摄影家协会……在霞浦成为国际滩涂摄影基地的过程里,霞浦县摄影协会主席郑德雄是一个重要人物。他是本地最早拍摄滩涂并获奖的摄影师,他早年发在《中国摄影》《大众摄影》等杂志上的照片为霞浦带来了最早的旅行摄影观光客,而初期本地「摄导」的摄影入门也都得益于他——他的教学方式是带学员们到当时几个已经被发掘的最佳摄影点,请模特给他们练习拍摄。很多模特最初也都是被他带到了这个行业。
北岐村,等待拍日出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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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摄影师踏足的地方,就会有生意。霞浦人深谙这个道理。
最先被抢占的是各个摄影点的摊位。畲族文化摄影最火的那几年,赋闲在家的老人和妇女纷纷把茶叶、橘子和柚子拿出来卖,沿着台阶从山坡上一直挤到村口,惹得六公里外的溪南镇城管都要上山来管一管。
杨家溪的榕树底下,四季柚统一卖五块钱一个,竞争太大,摊主们只能靠更加热情的吆喝吸引顾客。她们先是热情地问游客要不要拍照,并提供拍摄攻略,比如拍水牛最好的位置是树桩前,拍鹅的时候一定要开连续拍摄,但最后,话题都会被绕到「要不要来一个柚子」上。
杜雪丰也是程家的媳妇,2019年,挑担的阿婆腿摔了,同族的杜雪丰临时被拉来顶替了几天。后来阿婆的腿好了,她把工作还给阿婆后,有了一个想法。她想,既然那些城里来的摄影师喜欢拍牛,也一定喜欢拍别的动物。她想了两种动物——鹅和孔雀——然后跑去问郑德雄的意见,得到的回答是,「鹅吧,鹅土气一点,城里人喜欢这些土里土气的东西。」
她一口气买了五只鹅,在这里开始了新事业。现在,她的形象是赶鹅姐。她给自己编了两个麻花辫,又在网上买了一些衣服,平日里她总喜欢穿那套红色的花衣服。她赶鹅的照片被印在了公园门票上,也被印成海报,挂在公园里,成为一个新的摄影项目。海报旁边紧挨着的是水牛拍摄的海报,上面写着「杨家溪榕枫公园水牛摄影国际网红点」。
鹅比牛更「动态」,展翅的时间也只有几秒,不像牛那么好拍。要让所有的摄影师都拍到满意的照片,杜雪丰就得一遍遍把鹅赶下来。快到摄影师们面前的时候,杜雪丰会欢快地跳起来——她也不知道自己是如何习惯镜头的,和鹅在一起的时候,她感觉自己完全把情绪沉进去了,就在那个点上,她觉得应该跳起来。杜雪丰觉得这群鹅通人性,有时候,她会跟鹅说话,「这一趟好好飞,拍完就自由了」,结果那一趟,鹅真的飞得很配合。
很多客人跟杜雪丰说,很喜欢她赶鹅的感觉,尤其穿上那件花衣服,黑布鞋,再编个麻花辫,是真正的农村气息。杜雪丰总结,赚钱是要花心思的,不能一味模仿别人。那个等着接挑担阿婆的班但未能如愿的女孩后来看杜雪丰开始赶鹅,也拉来了一群羊,可惜羊群实在和大榕树格格不入,几个月里鲜有人问津。
杜雪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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霞浦可能是政府规划里提到摄影最多的县城(城市)。霞浦县的十三五规划里,专门提到「完善提升现有摄影点基础设施建设,充分挖掘、开发新的摄影资源……打造集摄影创作、文化交流、作品展示为一体的霞浦国际滩涂摄影创作基地……」
在霞浦摄影产业发展的十几年里,当地人想方设法搭上摄影这趟快车,越来越多的人加入到这场制造景观的游戏里来。
雷其松第一次听说霞浦成了著名摄影点的时候是2001年,此前,他已经在半月里村做了许多年的畲族文化保护工作。他去县里打听了,外来的摄影师们拍滩涂,也拍渔民劳作,总之是一些原生态的景象。他暗自琢磨,畲族也挺适合拍照的。他买了相机,让妻子和族里的长辈穿上畲族传统服饰,在民居前拍了一组照片,托人递给郑德雄,请求他下次也带人来半月里拍拍照。
雷其松和畲之香
半月里最终成了一个新的摄影点。而且,由于霞浦的其他摄影点都对时间和天气要求极其严格(例如杨家溪的最佳拍摄时间是早上七点到九点半),半月里的畲族人像摄影不受天气光影变化的影响,半月里村渐渐成了摄影团青睐的地方。
有了摄影团之后,首先需要的是停车场,许多村子自建了停车场,普通小轿车收费十五块钱一辆。
随后被盯上的是高点。无论是滩涂摄影还是拍摄日出日落,高点都是至关重要的。小皓滩涂的摄影点在西边的山上,据说早年间,来摄影的人自己开路上山,山主深受其扰,再后来,干脆建了一个摄影点,上山收费10元一人,理由也很合理:我的山上种了很多名贵药材,随意上山踩坏了怎么办?
如果没有山头,也能人为制造高点。沙江村以拍摄S型湾的紫菜杆而出名,2016年甚至出现在了里约奥运会的宣传片里,沙江S湾从此成了霞浦之行的必打卡点。前几年,摄影师们来到沙江村,沿着山坡一直走,发现村里的最高点是学校的教学楼。但能否进去拍照,要看守门阿姨的心情。当时还在开旅行社的俞健敏锐地发现了商机,他卖掉了旅行社,联合村里的宗族亲戚,凑齐了四百多万,在家族的宅基地上盖了一栋专供拍照的高楼。
那是一栋完完全全的毛坯楼,中间几层楼至今还堆砌着建筑材料,楼梯的地板和扶手只安装了一侧的,但这丝毫不影响这栋楼成为一个地标性建筑。它唯一的作用是供人爬上七楼,站在村子里的绝对高点上,拍摄前方的S湾水域。而那些气喘吁吁爬上七楼的人,站在楼顶往后方望去,会看到一个更魔幻的景象——还有另外一栋高楼藏在村子里,外观金碧辉煌的楼顶上拉着横幅:全方位电梯民宿摄影楼。
站在俞健的楼上往后望去,能看见村里另外一栋电梯摄影楼。
俞健放弃了其他的工作,专心成了一名守楼人。疫情之前,每天有上千人光顾这里。下午五六点的日落,摄影师们甚至会提前三个小时来给三脚架占位置。但人还是挤不下,俞健后来又在楼顶搭了一排脚手架。
盐田乡的鹅湾红树林景点也是被制造出来的。摄影师陈红和朋友们承包了一个山头,供人拍照。从山上看下去,红树林的树冠露在水面,偶尔会有出海的渔民划着船经过,宛如一幅水墨画。红树林摄影点建设的成本超过40万,但只铺了煤渣停车厂,建了一个勉强算门的入口,陈红把主要的心思和成本花在了布置摄影道具上。对于一个摄影点来说,景色好看、能拍出好看的照片才是唯一重要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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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何看待摆拍?拿着这个问题去问当地人,尤其是从事这个行业的人,大概率会得到相似的答案:「同样是影像艺术,电影才是最大的摆拍,为什么我们不能请模特摆拍?」
但这种回答很多时候也许只是一种托词。行内的人都心知肚明,由于摆拍痕迹过重,许多摄影点都已经被国内外的摄影比赛列入了「黑名单」。一位「摄导」在杨家溪水牛摆拍摄影点戏谑道,以前这儿拍的照片拿回去轻轻松松就获奖,现在递上去,评委看都不看。
「摄导」陈伏容年轻的时候迷恋摄影师卢广——其实现在也是。卢广拍摄被污染的土地,拍工厂烟囱里冒出来的黑烟,拍污水排放口死掉的野鸭子,拍尘土漫天里一手骑着电动车、一手捂住孩子口鼻的父亲。那些照片看得他泪流满面。他理解的摄影,是一张照片结束了越战。但这些话,他从来没有跟客人讲过,「来霞浦玩的人都是来玩的,别人好好玩,我讲这些不合适」。带团二十多年,陈伏容给自己定义,「纯是换口饭吃」。
但是,成就感也不是没有。他至少教会了许多老人重新体会到记录生活的乐趣。来霞浦拍照的摄影师更多的是「老法师」们。「老法师」是摄影圈的一个说法,简单地说,就是一群五六十岁的民间摄影爱好者。他们装备专业,看起来很有摄影师的范儿,但其实许多人是退休之后才刚开始学习摄影的。在拍摄现场,陈伏容最常听到的问题是:「陈老师我这个参数要多少?」「我开这个模式可以吗?」
同行的《人物》摄影师尹夕远早些年曾做过一份在摄影网站写教程的工作,通俗一点来讲,「就是骗老法师们的」。尹夕远理解「老法师」们的需求,他们想要的是最大众化的美,体现在摄影上,就是一张能获得最大限度认可的照片。「答案已经放在这里了,你去考试的话,当然希望一步就看到标准答案长什么样子。」
而像霞浦这样的地方,就长着「标准答案」。尹夕远总结这些成熟的摄影点,最大的特点就是「很难拍得难看」。矮山横亘在海面上,不会挡住日出,但又会在视觉上形成一种非常好看的层次感,再加上晾晒紫菜的架子形成的结构和纹理,以及渔模的点缀——景都布好了,拍就是了。
陈伏容始终不愿意苛责霞浦的摆拍产业。他认为,更重要的是,摄影实实在在改变了霞浦人的生活。他认为,霞浦发展摄影产业,最重要的是带来了更多的就业机会,把很多人从繁重的体力活中解放出来。
江连水所在的北岐村,以前有17艘渔船,现在只剩7艘了。少了的这10艘都跟江连水一样,从海里退回了岸上。除了做模特,更多的是开民宿。自己家的房子拿出两间房来收拾下,给客人做做饭就行了。
赚钱的危机感刻在了霞浦人的骨子里,从未消散。走过霞浦的村庄,留守农村的妇人们坐在家门口,手上都抱着一大沓袋子,给工厂的袋子加工穿绳子。每一天,曹美玉都在等待客人的间隙给袋子穿绳,穿好绳子要30秒,一个能换5分钱。一天干下来,她能挣个15块。
眼下正是柚子成熟的季节,杜雪丰常常在拍照的时候接到上门收柚子的电话,一结束拍摄,就急忙把杆子交给女儿,让她把鹅收起来,自己则火急火燎跑下山去称柚子。五年级的女儿也很机灵,她熟练地把鹅赶回窝里,「杆子朝哪里指,鹅就会朝哪里跑」。
这两年,疫情对旅游业造成了毁灭性打击,靠着摄影发家致富的人们也迎来了这几年里最大的一个危机。畲之香感叹,「总觉得好日子还没过几年呢」。
畲族博物馆已经很久没有迎来大拨大拨的摄影师了。从前游客多的时候,钟娇莲会去坡上,和畲之香做组合模特,但现在,她一个人坐在山坡下,穿着紫色棉袄到处晒太阳。畲之香一个人守着博物馆,到了下午三点,她觉得不会有人来了,起身把屋子里播放宣传片的电视给关了,省电。
一年前的媒体采访里,江连水讲起自己做渔模,要做到做不动的那天——在滩涂地里走路是费劲的,泥巴会没到他的大腿根,每一步都要把腿拔出来,他已经70多岁了,这个动作变得费力了。疫情的到来让他提前退休了,现在,他又重新回到了海上,靠着每天拉人出海游玩赚钱,一人20块钱,凑够五个人就能出海。
离开霞浦的时候,新的潮水季节来临了,霞浦周边几个县市的观光客让这里恢复了一些生气。虞公亭大桥上又挤满了拍日落的人。如同行的《人物》摄影师所说,摄影都是贪婪的,是要把一个本来会流淌过去的时间据为己有。这一次,他也没有忍住诱惑,加入了其中,在按下许多次快门后,感叹道:「在霞浦,人人都忍不住成为老法师。」
(程天禾、曹美玉、李燕子、畲之香、陈红为化名)
苏盛蔚的回复:
「人物」杂志社的编辑团队好,首先我要表示对您的敬意,这个敬意十分真诚,无需质疑;因此,我也盼望您能够通过我在「人物」杂志社新近更新的文章“当一个县城成为「摆拍圣地」”的留言;我的微信名字叫苏盛蔚,盼望您能够一视同仁。
为何我会因为这篇文章产生崇敬之情呢,单从这篇文章来看,您在文字功底上足以让我叹服。再加上版面设计,逻辑性,美学素养,以及对汉语的语义理解极其独到,尤其是在标点符号的应用上,本人更是想要顶礼膜拜,因为从未尝试过这样的用法。
作为一名文学爱好者,也想通过有朝一日深谙语义学,能够写就像您这篇文章一样的深度。
以上这么多表述,是我作为后学或钝学也好,对您文章的第一印象,可以说是极其美好的;有种莫名的好感,甚至好感到觉得这应该是一位不但具有思想深刻性,逻辑严谨性,同时也能够葆有一颗敬畏之心,以及对一些您所看到的农妇还有90岁的阿婆等等必然会怀有在写文章表述之余的尝试关切心理,有恻隐之心也是极好的。
那么在我拥有充分好感之后,我决定深入了解您。尝试着喜欢上您的行文,再决定是否深入学习,以写出相类似的模仿之作供您批评一二。
深入学习之后,我倒吸了一口气。这篇文章彻头彻尾是一篇好文章,值得效仿,值得盲从,值得百万霞浦人深感愧疚与不安,又苦于自身文化底蕴不足,没能够及时应对文章中表述的关于霞浦滩涂摄影有违摄影艺术本质特征的相关不堪现象。百万霞浦人像我一样深感羞耻,又苦于对当地各界同仁的恨铁不成钢。
他们时刻深思:作为千年贫困县的霞浦,对自己在摆脱贫困帽子的这条道路上罪可滔天,且几乎无力挽回。每当夕阳西下,他们更多的是伤感,这里的人喜欢写诗,总希望能够用文字为自己的家乡挽回一点什么?谁叫这些老百姓非得急着摆脱贫困帽呢,以至于搞出这样一堆荒唐事,供千千万万海内外摄影人嘲笑,供各式各样的专业摄影评媒杂志前来一探究竟,各种专业性考察,包括像我深深崇拜的“柴静”大记者一样,对被采访人士进行灵魂式追问,直抵被采访者内心痛处,让他们往后再也不敢走到霞浦街上,因为他们切切实实感受到自己给霞浦的名声以及霞浦这块本是全天然的处女地带来的伤害也是无可挽回的。
我尤其佩服的就是您这样的灵魂式探究,还原了人物的真实心理过程,确确实实彰显了您杂志社的大名,尤为的具有标志性,人物杂志上表述的人物一定是真实的,经过探究的,哪怕是一位名不经传的农妇,也一定有她的人文精神的。这点我深表愧疚,我做不到这一点,我尝试给我们的农妇,“摄导”们进行洗白,我想替他们解释,尽管这些辩解也是难辞其咎,伤害已经造成了,霞浦人民有没有摆脱贫困尚且没来得及关心。我反而想要和您站在一样的队伍里,向您继续深入地学习,尤其是您在语义学上的造诣,我无论如何也要通过和您的交流以及你来我往中得到其中的密码,好有朝一日能够分析贵杂志是如何的制作精良,目光独到,能够在轻描淡写中达到刻写人物的目的,实在是霞浦文学爱好者们所不能及的,纵使霞浦人在摆脱贫困方面做了伤天害理的事,他们在诗歌方面还是在尝试曲线救县,但是杯水车薪,着实不如您的文章深刻,且字字珠玑,无一赘述,如此的吝啬使用多余的文字,霞浦的诗歌在全国只能给您吃瓜下酒。关于这一点,我也感到十分的羞耻,在您吃瓜的过程中,我连摄影的参数都搞不懂,像马朝武这样的小人物起码还是搞懂了摄影参数,我呢,学历高了他好几个等级,结果苦心经营,还是得承认自己是个后学,钝学。我也规劝马朝武尽快回归自己送床单的车上,别去载来来往往的摄影师,虽然他们当中很多人也给您报酬,成为您的贵人,让您暂时摆脱了贫困,但那又能怎么样?当你了解摄影参数的时候,您那点小学没毕业的知识你学什么摄影,去什么摄影协会,真不该去。而且你还有那么点中国文人的臭脾气,好为人师。你怎么就看到了别人相机上是自动挡,怎么就知道人家的曝光有问题,怎么就知道人家的光圈有问题,人家是专业到可以混摄影杂事社的,你太无知。劝你快点回归送床单的队伍中,即使贫困如洗,但保留了颜面,不会在人物杂志社这样的专业杂志上被人表述你看到了商机,别人如果看到商机一定会立马去做,你迟疑什么?你有没有迟疑过?
算了,在没有对您进行灵魂式探究的时候,我保留对您的看法。毕竟我在向我颇有好感的人物杂志社深入学习。在没有充分学习到位的情况下,我不会给您贴什么标签,更不会让你在我吃瓜的时候,把你当西瓜籽轻蔑地吐出去。如果我要是这样,我向全国文艺爱好者,摄影爱好者,脱贫攻坚路上的农妇们表示我的浅薄,并一定删除我未经灵魂式探究后便贸然给出的文章,如果假以时日我想媲美人物杂志社,我一定细细追究自己在语义学上的不足,尽量不给读者更多地想象空间,我要去掉那些符号,诚实地告诉霞浦的老百姓,脱贫攻坚不容易,我们错了,我们改,我们知廉耻,且愿意接受外界的批评与善意或者不善意的指正。我们一定认真吸收像人物杂志社这样的专业杂志社的意见,他们的表述我们也领悟了,尽管我们好多摄影人,摄影导游文化学识十分单薄,不懂其中的符号,其中的轻描淡写意味着什么。但那都是赤裸裸的关心。
如果眼下,我对自己有好感的人,看出了他的关心,那我一定会尝试爱上他。因为这样的爱太过难得,他不仅让我有好感,还分外有良知,有分寸,有深入。天呐,天上掉下来这么大一块馅饼,我很快会置身于爱情的风口浪尖。幻想过分美妙,这一点我不是向人物杂志社学习的,他们的表述里并未有任何幻想。那会是什么呢?我想是经过语义包装的幻想。我怕是永远也学不到了。
每当夕阳西下,我还是希望能够坐在家乡高罗沙滩上,和像小人物马朝武这样的叔叔舅舅们,聊聊我们霞浦的未来。夕阳很美,来的人在夕阳下吃瓜,那姿态像极了一个时代的剪影,我要问他们:你们拍下了吗?